新闻
一
嘈杂的食堂里穿梭着无数低头走路的人,没头苍蝇般地东奔西突。偶尔有两人相撞,便连忙互相匆匆道几声“不好意思”。风扇颤动的嗡嗡声,食堂大妈隔着玻璃的叫喊,筷子与餐盘的碰撞声,如同将散乱的颜料一股脑儿全打翻在水中,分辨不出个源头。
我被裹挟在队列中往前移动,怀疑身边的人究竟讲的是否是中国话,还是我自己本就是个外国人。周围的声音漂浮在空中,我却没法将它们拼接成为有意义的句子。好在新闻里主持人标准的播音,让我打消了对自己中文水平的顾虑。
“今日某国地带发生大规模军事冲突,目前伤亡人数已超一千余人……”
我尚且对此没有什么感想,只有一阵恼人的枯燥和乏味。身后传来两人的议论声。
“又是战争……新闻可以播点别的吗?天天只播战争可真是没素材了啊。”
“才死一千多人也不过如此嘛,后面肯定还要接着打,新闻联播可真是不用费心思凑时长了……上次那个什么战争来着?新闻联播直接播了一年多,我看都要看吐了……”
打完饭,我匆匆离开队伍,寻找着空余的座位。
二
外婆静静地躺在介入科病房的病床上。
她的眼睛里总是透露出一种无法抑制的疲惫。我来的时候,她嘴角挤出一丝笑意,但是眼睛却像深夜刚熄灭的灯泡般黯淡,干燥,失去了光泽。
一切的语言都变得多余了。任何所谓关心的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,甚至带了几分伤人。难受吗?肯定难受,但不会说难受。与其演出两人都在互相欺骗的戏码,不如从一开始就保持缄默。
我握住她的手。她的指头如枯木般干裂,有些掉皮,而且很冷。
我想看她,又不忍心看她。一旦注视着她,眼框里便不由自主地蓄积着眼泪。我明明爱着她,却一直欺骗着她,谎称她在好转;可她告诉我她好多了,又何尝不是在欺骗我?
或许我们一直在欺骗的是对方,更是我们自己。我们知道,在癌症这个强大到几乎没有弱点的病魔前面,我们没有任何办法。
病房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电视,是为了给病人解闷用的。外婆径直望着电视,我也陪她看着正在播报的新闻。
“某国与某国军事冲突愈发激烈,某国袭击了医院、公交站等公共设施,引发国际舆论谴责……目前伤亡人数已达两千三百余人……”
对“死亡”二字敏感的我打算换一个频道,但找不到遥控器。我想去操控电视上的按钮,但电视太高,我碰不到。
我的内心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愤怒,想要抓起身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向电视砸去,但我不能这么做。我还必须得控制着我握住外婆的那只手的颤抖。
我调不了频道,任凭惨烈的战争新闻继续播放。我没办法。
没有任何办法。
三
外婆走了。
我嗓子很干,但怎么都哭不出来。
四
好不容易从食堂打饭的队列里挤出来。我默默地低着头,拿着餐盘走到空位置坐下,正好正对着电视。
“某国表示‘没有任何谈判的可能’,两国间军事冲突将继续发展……目前伤亡人数已超三千五百人……”
四周的人议论纷纷。
“这战争我看一时半会儿完不了。两国最核心的利益冲突就是……这个没解决国家不会停止打仗的。”
“《战争论》里都说‘坚持集中兵力各个歼灭的原则,以歼灭敌军有生力量为主要目标,不以保守或夺取地方为主要目标’,他们光盯着一个城市打,一个城市守,咋可能有突破?最后打了半天,还分不出个输赢,白忙活。”
“……”
突然,我看到新闻里拍摄的废墟中一闪而过的一个人影。那是一个蓄着长长胡须的男人,抱着自己正低垂着消陨而空洞的脸的女儿,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。在战争面前,生命的消逝是无法阻挡的。
他没办法。
那一刻,冬日的冰雪仿佛刺啦一声,贯穿我的胸膛。